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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蘇軾禪學》精彩內容
◎ 沈括獻詩 俗話說:「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。」蘇軾缺乏防人之心,這在爾虞我詐、勾心鬥角的官場上,是注定要吃大虧的。比如蘇軾與《夢溪筆談》的作者沈括,早在熙寧四年(西元一○七一年)就同在京師館閣任職。兩年後,蘇軾任杭州通判,沈括察訪浙東、浙西,一方面考察兩浙農田、水利、差役等情況,另一方面考察兩浙官員。 據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記載,沈括離開汴京前,進宮拜見神宗辭行,神宗囑咐說:「蘇軾在杭州任通判,你要善待他。」熟人異地重逢,自然有說不完的話。沈括到了杭州與蘇軾熱情敘舊,請蘇軾書寫近日新作,蘇軾毫不猶豫地揮筆題詩。孰料人心叵測,沈括回朝後,竟將蘇軾的題詩裝在大信封裡,並在上面黏簽帖上報,說蘇軾新作充滿了諷刺和怨怒。史家認為,後來李定、舒亶製造「烏台詩案」,將蘇軾逮捕入獄,禍端即始於沈括。 波詭雲譎的官場裡,只有等級,沒有真理,往往官大一級壓死人。熙寧五年,杭州府衙審理了這樣一個案件:裴姓人家指控家裡的女傭夏沈香在井邊洗衣服,致使裴家小孩子落井而死。蘇軾忖度了一下,覺得這是過失所致,並非謀害,於是就將這個案件交給輔官杜子方、陳圭、戚秉道等裁定。杜子方等人認真覆核後,判決臀杖二十板釋放,裴家人也沒有提出異議。 不料事隔一年,杭州府的上級行政機構--兩浙路的提刑(主管司法)陳睦認為判決不當,差遣秀州佐官張若濟來杭州重審此案,重新判處夏沈香死刑,並追究原判官員責任,將杜子方等罷免。為人仗義的蘇軾自然為下屬鳴不平,認為他們是無辜的。所以當杜子方等人還鄉時,蘇軾在寫給他們的送行詩中,有「殺人無驗中不快」之句,意指陳睦、張若濟不達到殺人的目的便心中不快,有意將「過失傷害」曲解為「故意謀殺」。詩中又說「君今憔悴歸無食」,對因為有司賞罰不明、濫用權力導致無辜罷免的下屬官員,表達了深切的同情。 蘇軾未曾料到的是,有司打擊他的下屬官員,不過是陷害他的一個步驟。後來「烏合詩案」發生時,他下獄不算,杜子方等人再次受到牽連--他們真是交了華蓋運,怎麼都免不了要遭難。 ◎ 閱讀佛經 蘇軾讀哪些書呢?身為一個居士,他當然主要是閱讀佛經。據不完全的記載,他在黃州讀過《金剛經》、《自在菩薩如意陀羅尼經》、《摩利支經》、《心經》、《清靜經》、《遺教經》等。有一則故事記載說:某天,蘇軾到摯友陳慥家做客,陳慥說:「你什麼都能寫,只是不能寫佛經。」蘇軾問:「你怎麼知道?」陳慥回答:「佛經是三昧(即禪定,恩維修的冥想境地)自然流露出來的,而你寫詩作文,要深思熟慮後才能落筆。」蘇軾聽了笑一笑,說:「你大概不曉得我可以不假思索就寫作吧!不信你指定一件東西試試。」陳慥不知以何物為題,就說:「你有什麼東西沒寫過的?算了吧!」但蘇軾堅持要他指定題目,陳慥於是指著頭上所戴的「魚枕冠」(一種帽子)說:「那就寫它吧!」蘇軾點頭道:「勞你之手,為我記下來就可以了。」說罷出口成章,陳慥記錄時運筆如飛,連墨都來不及蘸。口授完了,蘇軾笑著說:「你看,這不都是佛經上的話嗎?」--此即〈魚枕冠頌〉(見《蘇軾文集》卷二十)的由來。 這雖是一篇戲作,但蘇軾運用佛語如此快捷,可見他對佛經多麼熟稔。 蘇軾潛心研讀佛經有自己的宗旨。在給友人畢仲舉的信中,他說:「學習佛老,本來目的在於追求清靜而又通達。清靜像是懶惰,通達像是放肆,學習者也許沒有達到預期目的,但先學到了相似的東西。」他的這些話,對今天讀經禮佛或修習其他宗教者而言,仍有發人深省之處。在同一封信裡,他還說:「佛書以前也曾經看過,但自己愚暗閉塞,不能通達佛書妙理,只是時時吸取其中粗淺通俗的寓言假說來洗濯自己的心靈。」他這樣說恐怕也不完全是自謙之詞,而是反映了他並非窮究經義的法師,只是一個從佛書中吸取人生哲理的居士。 ◎ 牆上題詩是一種時尚 蘇軾二十一歲的時候,兄弟倆隨父親蘇洵一起進京趕考。途經澠池的時候,曾在澠池縣的一座寺廟中借宿。寺中有位老僧奉賢,與他們父子三人相談甚歡。啟程前,蘇軾便在奉賢和尚禪房的牆壁上題了一首詩,原詩今天已無法詳知,大概是記述此次與奉賢的交往。 五年過去了,當蘇軾到鳳翔赴任,途徑澠池時,兄弟倆再次來到昔日借宿的寺院。但令他們吃驚的是,奉賢和尚已經圓寂,昔日借住的禪房也由於無人居住,年久失修,早破敗不堪,牆上的題詩更是無從辨認。蘇軾兄弟面對頹敗的牆壁,只得作詩抒發心中的感慨與唏噓。 在中國古代,似乎會寫幾個字、會作幾句詩的人都愛在人家雪白的牆上留下自己的墨寶,以致成為一種時尚,或者說是成了一件文人雅事。比較堂皇的說法是對遊賞、造訪時產生的感想的抒發,其實很多人也許心中正暗暗期許後人能夠見到自己的「佳作」,使其「萬世傳唱」。當然中國文學史上的很多佳作也確實是這麼產生的。 唐代的時候,著名詩人崔顥登臨武昌黃鶴樓,在壁上寫下著名的〈黃鶴樓〉詩:「昔人已乘黃鶴去,此地空餘黃鶴樓。黃鶴一去不復返,白雲千載空悠悠……」後來「詩仙」李白登臨黃鶴樓,目睹眼前美景,也想在牆上作詩。不料一抬頭,見到了崔顥的詩,大為歎服,馬上打消題詩的念頭,只說一句「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顥題詩在前頭」。從此「捧紅」了崔顥。 另一件著名的題詩事件發生在宋代,就是小說家筆下「潯陽樓邊宋江吟反詩」的故事。《水滸傳》中寫得繪聲繪影: 宋江……獨自一個,悶悶不已,信步再出城來……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邊,仰面看時……上寫道「潯陽江正庫」,雕簷外一面牌額,上有蘇東坡大書「潯陽樓」三字……宋江便上樓來,去靠江占一座閣子裡坐了,憑欄舉目看時,端的好座酒樓……倚欄暢飲,不覺沉醉……酒湧上來,潸然淚下。臨風觸目,感恨傷懷。忽然作了一首〈西江月〉詞調,便喚酒保,索借筆硯。起身觀玩,見白粉壁上,多有先人題詠。宋江尋思道:「何不就書於此?倘若他日身榮,再來經過,重睹一番。以記歲月,想今日之苦。」乘其酒興,磨得墨濃,蘸得筆飽,去那白粉壁上,揮毫便寫道…… ◎ 在日常生活裡修行 照理說,不同階層身分的人,本來不大會有太多的共同話題,但奇怪的是,蘇軾(俗)和佛印(僧)、琴操(妓)非但互有往來,而且還用詩歌這種最高雅的文體,來進行哲學思想的交流。這一切都得從時代背景談起。 魏晉南北朝時,玄學(本質上是道家之學)滲透士人生活裡,並與清談之風相結合,成為一種時代性的思潮。到了唐末五代以及北宋,隨著南宗禪的產生、發展和壯大,佛教思想--確切地說是禪宗思想,也在當時濃郁的文化氛圍下,在禪僧與文人密切交往的過程中,因為自身理論的思辯性與形式上的簡便易行,而逐漸為士人接受,並且由於士人的參與,得以進一步地發展壯大,深入民心。後來,禪宗內部一些傳法方式、修行方式也逐漸為整個社會所熟知,蘇軾與琴操機鋒語式的對話,就是很好的例證。 南宗禪的創始人六祖慧能,幼年時沒有讀過書,是個文盲。因此後來他創立的禪法也不注重佛教經典的學習,而提出「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的頓悟法門,其教義是口耳相傳,不立文字。由於南宗禪幾乎將佛教「佛、法、僧」三寶中的「佛」與「法」?棄殆盡,發展到後來竟演變為毀師謗佛的狂禪之風。 但僧人並非就此放棄修行,只是他們注重的,乃日常生活裡的功課。臨濟宗的創始人義玄法師就認為佛法無須用功,睏了睡、餓了吃即可。連打坐唸佛也不是必須的,平常閒來無事、屙屎撒尿、穿衣吃飯、飲水搬柴,一切生活中的瑣事、最平凡的行為都是修行。 ◎ 水陸法會蘇軾版 元祐八年(西元一○九三年)蘇軾的妻子王閏之去世,蘇軾請來好友、著名的畫家李公麟畫釋迦牟尼像和佛祖的十六位弟子,亦即十六羅漢像。照理說,它們應該屬於佛畫,但蘇軾卻沒將它們施捨給寺院,供奉在佛堂上,而是供奉於祭奠、超渡王氏的「水陸道場」之中。因此這種佛畫就有了它自己的類別--水陸圖。 水陸法會的全稱叫「法界聖凡水陸普渡大齋勝會」,乃佛教重要的法事之一,其目的是為了超渡所謂「水陸眾鬼」,洗消他們活著時犯下的一切罪業。水陸法會起源於南北朝時的梁武帝,到了宋代才開始大規模盛行。舉行法會時,要懸掛很多佛畫,統稱為「水陸圖」。 法會的場地分成上堂和下堂,其中李公麟畫的這類佛祖、羅漢像,以及其他菩薩、明王像等,都掛在上堂。一場完全按照儀軌進行的水陸法會是非常鋪張的,開銷自然也很大。不過從蘇軾〈釋迦文佛頌〉這篇文章來推測,由於他平時不喜奢華、鋪張,因此這次為亡妻舉行水陸法會,大概只有請李公麟畫十七幅佛畫,然後自己寫十六篇〈水陸法贊〉。他的這種法會模式後來還被命名為「眉山水陸」,用今天的話說就是「水陸法會蘇軾版」,估計應該是屬於比較儉省的一種。 ◎ 泡澡、吃素與品茗 蘇軾二十一歲那年,父親蘇洵帶著他們兄弟倆進京準備參加科舉考試。由於城中客店早已住滿考生,他們便到城西興國寺浴室院借住。 唐以前只在皇宮和寺院裡有公共浴室,到了宋代,民間出現澡堂子,並且有個高雅的稱呼「香水行」。不過慕僧向佛的蘇洵父子,還是選擇住在寺院,畢竟那裡的浴室是不收錢的。 興國寺浴室院有位老僧德香,與蘇洵父子談得很投機,因此當他們每天從城裡回來時,都能享受到精美的素齋與山茶,此外還可痛快地洗澡--當然,這山茶不是用澡堂子水泡的。 蘇軾的弟弟蘇轍多年之後在〈和子瞻宿臨安淨土寺〉中回憶說:「昔年旅東都,局促吁已厭。城西近精廬,長老時一覘。每來獲所求,食飽山茶釅。塵埃就湯沐,垢膩脫巾●。不知禪味深,但取飢腸饜。」 少年不識禪滋味。蘇軾兄弟一生都不大不注重求取禪法,只注重求得「禪味」。所以多年後,他們回想起在德香的浴室院中,只知茶飯飽和沐浴解乏的舒適,卻忽略了禪院品茗的「禪味」,不禁有一絲惋惜和慚愧,覺得簡直暴殄天物。 ◎ 沒有別的,只有慚惶 所謂「憂愁風雨,一半相妨」。政治的腥風血雨,生活的淒風苦雨,已經將蘇軾人生的美景吹打得七零八落。如果換做旁人,早就悲痛欲絕、了無生趣了。但蘇軾卻能巧妙地化解現實帶來的痛苦,重新精神飽滿地應對人生,並且還活得有滋有味,甚至感謝上蒼賜予他「清風皓月」、「雲幕高張」。 不僅苦難,仇恨也不能使蘇軾縈懷。對於那些曾經帶給他痛苦的人,他一樣寬容地去對待,一笑泯恩仇。元豐年八年(西元一○八五年)六月,蘇軾赴登州任,但不久又接到朝廷新的命令,回京師擔任中書舍人。 此時烏台詩案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個年頭,自從當年被抓回京、身陷御史台大獄,到今天重回京師做官,一切都恍然如在夢中。 一天在街上,蘇軾巧遇一位當年在御史台大獄看守他的獄卒。這位獄卒當時大概以為蘇軾絕無起復的可能,所以對他迫害有加。今天不期而遇,使他既尷尬、又慚愧,甚至有些惶恐。 蘇軾看在眼裡,卻一笑置之,並給講了一個故事,開他玩笑:「有一條蛇毒死了一個人,因此魂魄被抓到地府。閻王要牠償命,蛇於是哭訴說:『我誠然有罪,但是我也有功,可以贖罪。』閻王問:『你有什麼功啊?』蛇馬上說:『我有蛇黃,可以治病,已經治癒了好幾人。』小鬼們一驗證,果然不假,於是就放牠還陽了。又有一頭牛因為頂死人而被抓來,也要處死。牛哭訴說:『我有牛黃,可以治病,已經救過好幾個人。』於是,牛也被放回去了。不久,小鬼帶上來一個人,說:『此人殺人,應該償命。』這人一聽慌了,馬上說:『大人饒命,我也有黃。』閻王怒道:『蛇黃、牛黃都是藥材,天下人所共知。可你是人,有什麼黃?』那人不好意思地說:『我沒有別的黃,只有一些慚惶。』」 ◎ 般若湯與木梭花 蘇軾曾經發過一段議論,叫〈僧自欺〉,也非常有趣: 僧謂酒「般若湯」,謂魚「木梭花」,謂雞「鑽籬菜」,竟無所益,但自欺而已。世常笑之。然人有為不義,而文之以美名者,與此何異哉? 「般若」是智慧的意思,佛教中還有一種稱呼酒的隱語就是「智水」。「般若湯」也好,「智水」也好,都是因為酒能促進血液循環,並使人產生幻想的緣故而得名。至於「木梭花」則是緣於魚在水草中穿行遊動,宛如織布時的木梭而得名。而「鑽籬菜」,則是由於雞愛鑽籬笆的緣故。由此推想,豬大概要叫「淨瓶果」了,因為牠的體形恰似放倒的觀音手中淨瓶。 雖然和尚戒食酒肉,但有些僧人吃不慣清淡,依然偷喝酒、偷吃肉。只不過滿足口腹之慾後,一方面在心裡要對佛祖有個交代,求得心安,另一方面萬一被師父發現,也得準備好如何應付。就像豬八戒所說的:「問我是什麼山,就說『石頭山』。問我什麼洞,就說是『石頭洞』」,問吃的是什麼,就說一盤鑽籬菜、一盤木梭花,飯後一碗般若湯。 ◎ 聽力不好,是福不是禍 元豐二年(西元一○七九年),四十四歲的蘇軾已經開始有些耳聾了,這表明他的身體狀況並不是很好。 當一個人由耳悅目明而逐漸聽不清鳥語蟬噪時,不僅意味著衰老已至,更意味著多彩多姿的生活正逐漸離自己遠去,此時痛苦與感傷是可想而知的。但在〈次韻秦太虛見戲耳聾〉這首詩中,我們卻再次看到蘇軾的樂觀和灑脫: 君不見詩人借車無可載,留得一錢何足賴。 晚年更似杜陵翁,右臂雖存耳先聵。 人將蟻動作牛斗,我覺風雷真一噫。 聞塵掃盡根性空,不須更枕清流派。 …… 眼花亂墜酒生風,口業不停詩有債。 君知五蘊皆是賊,人生一病今先差。 但恐此心終未了,不見不聞還是礙。 蘇軾作詩好用典故,此詩幾乎無一字無出處。 歷史上有名的詩人大多生活艱難。唐代的孟郊晚年窮困潦倒,家徒四壁。一次搬家的時候,他借來大車運送家具,可裝上車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,於是,孟郊戲言:「借車載家具,家具少於車。」而杜甫晚年飄蓬轉徙,居無定所,身體狀況也很糟,肺病、耳聾、糖尿病,中風之後右臂還不能動。蘇軾正是用他們二人的遭遇來描述自己此時的窘境。 不過,蘇軾並未以此為苦,他樂觀幽默地表示,聽力好的人,連螞蟻走路的聲音都像是公牛在打架,而對我來說,打雷也不過像是誰打了一個嗝一般。佛家不是將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種感官叫做「六根」,並由此產生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「六塵」(即六種感覺)嗎?如今,六塵之中「自動」少了一「塵」,佛祖所要求的「六根清淨」,不需修行已然「清淨」了一根,豈不省事? 耳朵雖然不好了,眼睛、鼻子、舌頭卻從來沒閒著,每天遊山玩水、歌舞筵宴,「眼花亂墜酒生風」。此外,儘管朋友勸他「西湖雖好莫吟詩」,可是愛作詩的「毛病」卻讓自己總是技癢難耐,不僅寫詩不斷,還欠了一屁股「詩債」。 佛家認為「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」這「五蘊」使人受到外物的侵擾,劫奪一切善法,所以稱它們為「賊」。如今別人認為是不幸的「耳聾」,卻幫我連「賊」也趕跑了,想想實在不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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