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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瞧這些英國佬》精彩內容
第一部 交談準則 ◎第一章 天氣 英格蘭人交談,總愛以天氣作開場白,探討英格蘭人的交談,不能免俗也要從「天氣」開始談起。既然要奉行傳統原則,我不能免俗也要和其他所有論英格蘭人特性的作家一樣,引用強森博士的名言「英格蘭人碰面時,第一句話就是天氣」,並要指出這一觀察在兩百年後的今天依然屢試不爽。 但大部分評論者就只點出這一事實,接下來不是未針對英格蘭人何以如此「執著」於天氣提出有力的解釋,就是曾有心這麼做,但未能如願。未能如願的原因在於前提有誤。他們想當然爾認為英格蘭人聊天氣就真的是在聊天氣,換句話說,他們認為我們聊天氣是因為我們很關注(其實是病態的關注)這一主題。然後大部分人就是努力想釐清英格蘭天氣有什麼迷人之處。 例如,布萊森斷定英格蘭天氣一點也不迷人,於是推斷我們之執迷於天氣話題實在莫名其妙:「在外人眼中,英格蘭天氣最鮮明的特色就在於它沒什麼特色。在其他地方有龍捲風,有季風,有猛烈的暴風雪,有叫人抱頭逃命的雹暴,讓人強烈感受到大自然的狂暴、危險、變幻莫測。但在不列顛群島,這些現象幾乎全見不到。」 帕克斯曼平日總是蔑視愛國情操,但對於布萊森這番輕蔑的評論,他非常難得且無疑是不自覺的展現了這種精神,忿忿辯稱英格蘭天氣天生就是迷人: 布萊森未抓到重點。英格蘭人執迷於天氣話題與言談的矯揉造作無關。英格蘭天氣就像英格蘭鄉間一樣,大體上平凡無奇但叩動人心。關注的重點主要在捉摸不定,而不在現象本身……英格蘭可以叫人百分之百有把握的事不多,而天氣的多樣性正是其中之一。這裡面或許不包括熱帶氣旋,但地處大海邊緣和大陸邊緣的生活,意味著絕對無法百分之百肯定會碰上什麼樣的天氣。 研究結果告訴我,布萊森和帕克斯曼兩人都未抓到要點,未領會到我們聊天氣其實不是真的關心天氣。英格蘭人聊天氣其實是長久演化出來的一種符碼,以幫助我們克服拘謹,真正聊開。例如每個人都知道,「今天天氣真好,對不對?」「哇,不冷嗎?」「還在下雨,是嗎?」以及其他大同小異的說法,都不是在詢問天氣狀況,而是例行的招呼、交談的開場白或冷場的「活絡劑」。換句話說,英格蘭人聊天氣是一種「理毛式的言談」,相當於我們靈長目近親裡所謂「社交性理毛」的行為。牠們花數個小時互相梳理毛髮,以增進彼此情感,即使毛髮毫無髒汙亦然。 →英格蘭人聊天氣的規則 互惠規則 帕克斯曼在國家氣象局外碰到一名「中年金髮女子」對他說:「哇!不冷嗎?」,卻無法理解她此話的用意,而將這不合理的行為歸因於英格蘭人特有的一種習性:永遠驚奇於天氣。事實上,「哇!不冷嗎?」就和「今天天氣真好,對不對?」等所有類似說法一樣,全是代表「我想跟你講話,可以嗎?」這一英格蘭符碼,你大可只說聲「哈囉」,表達的是同樣的意思。這位可憐的女子只是想和帕克斯曼先生攀談。不必然是冗長的對談,只是相互搭理,互打招呼。根據天氣話題的規則,他應該說的就只是「嗯,沒錯,不是嗎?」或者其他同樣無意義的例行答覆,總之意在表示「是,我願意和你聊天/願意回應你」的答覆即可。帕克斯曼未回應,犯了小小的失禮,實際上傳達了很不禮貌的訊息「我不想和你打招呼」(但這不算嚴重失禮,因為隱私與拘謹這兩項規則凌駕社交的規則之上,和陌生人交談絕非強制規定)。 過去我們常有「你好嗎?」這另一種選擇,至少就某些社交場合而言,但這種打招呼方式(其正確的回應是同樣看似可笑的句子「你好嗎?」),如今許多人認為這有些落伍,而不再是各地通行的標準打招呼方式。但「今天天氣很好,對不對?」這樣的問候語,也必須以同樣的思維來理解,而不能照字面意思來了解。「你好嗎?」不是真的在問對方身體好不好或生活過得好不好 ;「今天天氣很好,對不對?」同樣也不是在問天氣如何。 天氣式問候語以問句形式(或以詢問語氣)發出,因為需要得到回應,但重點在互動,而不在內容。任何詢問天氣的言語,都會啟動這一互動過程,而任何含糊發出的確認(乃至近乎重述的話語,例如「對,不是嗎?」),則具有回應的作用。英格蘭人聊天氣的習性,旁人聽來就像是基督教《教理問答》裡的一問一答,或者像是教堂裡神職人員與會眾的對談:「主啊,憐憫我們」,「主啊,憐憫我們」;「很冷,對不對?」,「對,不是嗎?」…… 雖然並非總是那麼明顯可見,但英格蘭人的天氣話題交談有一獨特的脈絡,有一鮮明無誤的節奏性模式,人類學家一聽,立即就認出它是「儀式」。這些顯然是「經編排過的」對話,根據不成文但彼此心照不宣的規則在執行。 場合規則 關於天氣話題可派上用場的場合,有一主要規則。其他作家宣稱英格蘭人無時不在聊天氣,並說這是種感染全民族而無法自拔的執著或固執,但其實這觀察不夠嚴謹。事實上,在三種特定場合下要動用到天氣話題,天氣話題可: .作為純粹的招呼語; .作為熱絡氣氛,以開啟其他話題的東西; .作為在其他話題談不下去而陷入尷尬冷場時,自動派上用場的「補充性」或「替代性」話題。 無可否認,在這一規則下,天氣話題出現的頻率頗高,因而會予人我們除了天氣,沒談其他什麼的印象。典型的英格蘭式交談,很可能是以天氣話題的問候語作為開場白,聊一段時間後又祭出天氣話題以活絡氣氛,然後每隔一段時間天氣話題就「自動跳出」。許多外國人、乃至許多英格蘭評論家,會認為我們一定是整天都很關心天氣,也就不難想見。 在此,我並非表示我們不關心天氣本身。以天氣作為執行這些重要社交功能的符碼,並非全然是個人隨心所欲的選擇。在這點上,帕克斯曼是對的:英格蘭善變而難以捉摸的天氣,正是社交互動絕佳的輔助工具。天氣若不是這麼多變,我們大概得找別的媒介來傳遞我們的社交訊息。 帕克斯曼等人認為,天氣話題表示英格蘭人對天氣極感興趣。他們犯了和早期某些人類學家一樣的錯誤。這些人類學家認為某些動植物之所以被選為部族「圖騰」,是因為該部族人特別喜愛或尊敬該動植物。事實上,誠如李維史陀最終所解釋的,圖騰是用來界定社會結構與關係的象徵。部落以黑鳳頭鸚鵡為圖騰,並非黑鳳頭鸚鵡本身對該部落具有任何深層的意涵,而是為了界定、描述他們與另一個以白鳳頭鸚鵡為圖騰的部落之間的關係。鳳頭鸚鵡並不是隨意選來,圖騰常是該族人所熟悉的當地動植物,而非抽象象徵。因此,圖騰的選擇不是像「你們當紅隊,我們當藍隊」這樣毫無章法、用以象徵性描述及區分人類世界的東西,而幾乎都是熟悉的自然界生物。 同意規則 英格蘭人顯然從自己所熟悉的自然環境裡,挑選了其中極適切的一部分,作為社交的輔助工具。英格蘭天氣的變幻莫測,表示必然會有新的變化供人評論、驚奇、猜測、抱怨,或者可能是最重要的,供人同意。這就引出了英格蘭天氣話題的另一個重要規則,即永遠表示同意。這一規則由匈牙利裔幽默作家米凱斯點出,他寫道,在英格蘭,「討論天氣時絕不要唱反調。」我們已確認「很冷,對不對?」之類的天氣式招呼語或開場白必須得到回應,但禮儀還要求必須是表示同意的回應,例如「對呀!不是嗎?」或「嗯,很冷」。 未以如此方式贊同對方則嚴重失禮。神職人員說「主啊,憐憫我們」時,你不會回應以「那麼,說正格的,祂為什麼要憐憫我們?」你會畢恭畢敬回應道,「主啊,憐憫我們。」同樣的,若聽到對方講「哇,不冷嗎?」你卻以「不冷,其實很舒服」來回應,是非常不禮貌的。如果像我一樣仔細聽過數百次英格蘭人的天氣話題交談,你會發現這類回應少之又少,幾乎聽不到。沒有人會告訴你這方面有規則,他們甚至渾然不覺自己在奉行規則,但就是知道不能這麼做。 如果刻意打破規則(如我為了科學研究而數次這麼做),你會發現氣氛變得很緊繃而尷尬,可能還有些火爆。沒有人會為此當場抱怨或當場翻臉讓人難堪(關於抱怨和發火表示不滿,我們也有規則),但他們會感到很不快,並且以外人不易察覺的方式表現不快。這時可能會出現讓人坐立難安的沉默,然後有人會以不悅的口吻說:「噢,我覺得冷」或「真的嗎?你覺得不冷」,或者最有可能的情形,不是改變話題,就是繼續談天氣,口吻客氣卻冷淡,而忘掉你剛剛的失禮。在非常講究儀禮的圈子裡,他們可能會將你的失禮重新界定為是個人興趣或習性所致,不是真的有意如此,試圖幫你「文過飾非」。在極謙恭有禮的社交圈裡,聽到你說「不冷,其實很舒服」,對方會有一陣稍顯尷尬的沉默,然後可能會說:「噢,或許你不覺得冷,我丈夫也是這樣,每當我冷得發抖、抱怨不已,他還總是覺得很舒服,說不冷也不熱。或許女人比男人怕冷,是不是?」 同意規則的例外 這類善意的謊言管用,因為英格蘭人天氣話題的規則很複雜,且常有例外和細微差異。以同意規則來說,主要差異在於個人喜好和對天氣感受的不同。你永遠得同意對方關於天氣的「事實」陳述(這些陳述幾乎清一色以疑問句發出,但誠如先前已確知的,這是為了得到社交上的回應,而不是真要你據實回覆),即使這些陳述明顯不符事實亦然。但你可以表現出與同伴不同的個人好惡,或者根據個人怪癖或感受不表贊同。 聽到「哇,不冷嗎?」,你若覺得就是無法同意,適當的回應會是「是啊,可是我覺得這樣的天氣反倒讓人振奮,你不覺得嗎?」或者「是啊,但你也知道我比較不怕冷,我覺得這還相當舒服。」請注意這兩個回應開頭都表示同意對方所言,但接下來在第二個回應裡,則用了非常直接的自相矛盾話語:「是啊……我覺得這還相當舒服。」這種自相矛盾的表達,對方完全可以接受,畢竟禮儀比邏輯要重要得多,但如果真的無法配合流俗,以「對啊」作開頭,可代之以帶有肯定意味的「嗯」,同時點頭。這一樣在表示同意,但沒那麼強烈。 更好的是符合傳統的絕不抱怨式回應:「是啊(或者點頭發『嗯』),但至少沒下雨。」如果你就是喜歡冷,或不覺得冷,這一回應幾乎可以保證你和你初結識而冷得發抖的對方皆大歡喜。畢竟晴朗的冷天比雨天舒服,這是每個人所公認的,或者表達這樣的看法,至少也合乎社會慣例。 個人喜好/感受的差異,其實比較像是對同意規則的修正,而非例外,因為逕直反駁「事實的」陳述仍是禁忌,「同意」這個基本原則仍適用。藉由考量到個人喜好或感受上的差異,同意的口吻變弱,前提是對方清楚認知到這些差異。 但有一種場合,英格蘭人聊起天氣完全不必遵守同意規則,那就是男人間旨在增進情誼的爭辯,尤其是酒館裡的爭辯。這一因素後面會一再探討,且會在論酒館交談那一章裡更詳細解釋,但眼下,我要說的是英格蘭男人間旨在增進情誼的爭辯,尤其是在酒館這個特殊場合裡的爭辯,毫不客氣而不斷的反對(不只在天氣上,還在其他任何話題上),其實是在表現彼此交情之好,熱絡彼此的關係。 →天氣話題交談規則和英格蘭人特性 英格蘭天氣話題交談規則,讓我們了解到不少英格蘭人特性。在我們開始檢視英格蘭其他交談準則的細節,和英格蘭其他生活層面之行為規則的細節之前,這些規則已為我們了解英格蘭人特性的「文法」,提供了不少線索。 在互惠規則和場合規則中,我們清楚看到拘謹、社會壓抑的痕跡,但也看到英格蘭人如何巧妙運用「輔助工具」克服這些障礙。同意規則與例外情形,則讓我們隱約了解禮貌、避免衝突的重要(和在特定社交場合裡衝突的受認可),以及禮儀如何凌駕邏輯。在同意規則的變種和天氣等級規則的次條款中,我們發現對古怪行為的接納,發現逆來順受的精神(後者因對屹耳式抱怨的熱愛而得到平衡)。節制規則揭露了對極端行徑的厭惡與不以為然,天氣如家人規則則揭示了可能叫人意想不到的愛國心態,以及對低調魅力的古怪賞識。航運氣象預報的聆聽習慣說明了對安全感、安穩感和延續感根深柢固的需求(以及這些感覺一旦可能受到動搖,人就易於心煩意亂的傾向),也說明了對言語的熱愛,以及對神祕、看似不合理的消遣與習慣有些古怪的執著。這些規則裡似乎有一股幽默的潛流,不願太認真看待事物的心態。 顯然的,若要判定這些規則是否就是我們所要確認的那些「英格蘭人特性的最典型特質」,勢必需要進一步的證據來幫忙,但至少我們開始了解,詳細研究我們的不成文規則,的確有助於了解英格蘭人的特性。 ◎第二章 理毛式言談 前一章中,我將天氣話題的交談形容成一種「理毛式言談」。人類所大肆吹噓能講複雜語言的本事,其實大部分用於這類言談,其作用等同於猩猩、猴子相互抓蝨子或相互抓背止癢,差別只在於一個用口,一個用手。 介紹的規則 理毛式交談始於打招呼式交談。天氣話題在這場合派上用場,部分是因為英格蘭人很不善於打招呼和自我介紹。自從「你好嗎?」這一萬用的標準招呼語式微後,這問題變得特別嚴重。「你好嗎?」招呼語的正確回應不是當真去回答這問題,而是像回音或訓練有素的鸚鵡一樣,複誦「你好嗎?」。這一招呼語現仍使用於上層和中上層社會,但其他階層的人則顯得左支右絀,不知道該說什麼來打招呼。我們不應蔑視「你好嗎?」這一習慣用語的落伍古板,反倒應大張旗鼓,復興這一說法,因為它可以解決許多問題。 侷促不安規則 老實說,我們跟人介紹、打招呼時常顯得不自在、笨拙、不優雅。在較熟的朋友間,侷促不安的情形較少,但我們還是經常不大清楚手該擺哪裡,或者該不該擁抱或親吻。法國人互親臉頰的習慣,現已在上流社會和中層、中上層的某些團體裡流行起來,但許多其他階層的人,則覺得這愚蠢而做作,特別是以虛吻的形式進行時。做這種「變種吻」的女人(只有女人做虛吻,男人不做,除非是男同性戀),英格蘭人蔑稱其為Mwah-Mwah(擬親嘴聲)。即使在接受頰吻的社交圈裡,仍永遠搞不清楚該吻一次還是兩次,雙方都在猜對方的下一步,於是陷入尷尬的遲疑中。 握手是現今商業界介紹自己時的標準禮儀,或者說是商業界人士初獲引見相互認識時的標準禮儀。諷刺的是,一般認為應遵守某種程度之禮節的介紹禮,英格蘭人做來反倒最順手(但注意,英格蘭式握手總是有些不自然,非常短促,雙方「保持一定距離」,且另一隻手空著就是空著,不會像禮禁較少的文化,會伸出這隻手去緊握雙方交握的手、拍對方前臂或其他動作)。 之後再會面時,特別是業務往來已使雙方更熟悉時,握手禮往往就顯得太拘禮,但吻頰禮又太隨便(或太做作,視社交圈而定),且依禮男人間不得行吻頰禮,於是我們回復到尷尬、不知所措的一貫處境,不大清楚該做什麼。手伸出一半,然後縮回,或變成某種意向不明的揮手動作;這時候可能會出現尷尬、遲疑的動作,作勢欲行吻頰禮或其他種身體接觸(例如碰觸手臂),畢竟雙方毫無身體接觸顯得有些不友善,但也往往中途作罷。這就是惱人的英格蘭作風:過度拘禮叫人尷尬,但過度隨便也叫人難堪(這又是走極端衍生的問題)。 不稱名規則 在純社交場合,這問題更為嚴重。初次受引見時就握手,並非到處通行的禮儀,事實上,對方還可能認為你這樣太「商界作風」。初次見面就報出自己名字的商界標準作法,英格蘭人也認為不恰當。在宴會上(或酒館吧檯之類允許和陌生人交談的其他社交場合),你不該朝某人走去,劈頭就說「哈囉,我是約翰.史密斯」,甚至說「哈囉,我是約翰」。事實上,在這類場合,唯一正確的自我介紹方式,就是完全不介紹自己,而是透過其他的攀談方式,例如聊聊天氣。 「粗魯的」美式作風:「嗨!我是比爾,來自愛荷華。」會讓英格蘭人眉頭一皺,退避三舍,特別是如果還大剌剌伸出一隻手,外加一臉微笑,更叫人無法忍受。我做研究期間與之交談過的美國觀光客,就不解英格蘭人這種反應,且深受傷害。「我就是搞不懂,」一名女子說,「跟他們報出自己名字,然後他們似乎就皺起鼻子,好像跟他們講了太私人、太難為情的事情似的。」「沒錯,就是這樣,」這時她丈夫補充道:「然後他們擠出不自然的微笑,跟你說『哈囉』,似乎明顯不想說他們自己的名字,好讓你知道你已犯了當地社交上的大錯。人的名字到底關乎什麼隱私,真是幫幫忙!」 最後我極盡和善的跟他們解釋,英格蘭人不想知道你的名字,也不想告訴你他們的名字,要到雙方已非常熟稔、親密的程度,例如你嫁女兒的時候,才會這麼做。我建議他們不要報出自己的名字,而應以詢問的語氣談談天氣狀況(或宴會或酒館或任何你正好置身的場合)和對方攀談。這不能太大聲,語氣必須輕鬆、隨和,不要太刻意、太急切,目標是在輕鬆氣氛下自然而然聊起來,彷彿是不經意之下展開的。即使對方似乎已樂於和你聊天,你仍應壓下介紹自己的衝動。 最後,氣氛可能熱絡到可以互報名字,但務必以輕鬆、自然的方式為之,不過最妥當的作法還是等對方先介紹自己。若是和別人共度了一個融洽而漫長的夜晚後,竟還沒介紹你自己,這時你可以在分手時說:「再見,真高興認識你,哦,噢,還不知您尊姓大名?」彷彿你剛剛才注意到忘了問他名字。這時你這位新結交的友人應會揭露自己名字,然後你也終於可以介紹自己,但態度應輕鬆,彷彿不當一回事似的說:「哦,對了,我叫比爾。」 親疏規則 在英格蘭社會裡,聊自己私事,只行於至親好友之間;聊朋友、家人私生活,行於更大一些的社交圈子裡;聊熟人、同事、鄰居的私事,行於更大的群體中;聊公眾人物或名人生活的瑣碎隱私,則幾乎和任何人都可聊。這就是親疏規則。與所八卦之對象的「關係」愈疏遠,你就可以和愈大圈子的人一起聊那人的八卦。 親疏規則讓聊八卦得以履行其重要的社會功能(增進人際情誼;身分、地位的釐清;名聲的評估與管理;社交技能、準則、價值觀的傳遞),而不致不當侵犯隱私。更重要的,這規則還讓愛打聽的人類學家,得以用這種繞圈子的方式規避隱私規則,擬出打探的問題。 例如,如果想發掘某英格蘭人對敏感問題(如婚姻)的看法、感覺,不必問他/她個人的婚姻狀況,只要跟他/她談別人的婚姻,最好是雙方都不認識而關係疏遠的公眾人物的婚姻。跟對方比較熟後,可以討論同事或鄰居、乃至朋友或親人的家庭問題(如果同事或親人都沒有適合你拿來聊的婚姻問題,可以杜撰這樣的人物)。 互揭自己隱私手法 如果決心查明你新結交之英格蘭友人的婚姻關係或其他「私」事,大概就得動用「互揭自己隱私手法」。在交談中,我們幾乎都會不自覺想做到某種程度的平衡或禮尚往來,這幾乎可說是人類共通的規則。例如你告訴了對方一些個人的「私」事,對方會覺得,光是出於本能的禮貌反應,都應該相對說些自己的私事以為回報。然後,你可以揭露更不為人知的自身私事,盼望對方投桃報李,如此一再揭露,讓雙方關係愈來愈親。 但在英格蘭社會裡,一開始揭露的個人私事最好是無關緊要者,也就是幾乎稱不上是「私」事,而可以隨意拿來聊的事情,然後從這無傷大雅的層次逐步深入隱私領域。這手法很費工夫而累人,但往往是誘導英格蘭人打破隱私禁忌的唯一法門。 最後終於真正道別規則 「理毛式交談」這一章,我們以打招呼的交談作為開頭,因而也理當以分手時的交談作為結尾。我很希望有個正面的結尾,說英格蘭人擅於分手更擅於打招呼,但事實上,我們道別時往往就和介紹自己時一樣的笨拙、尷尬、差勁。同樣的,沒人清楚知道該做什麼、該說什麼,於是手伸出一半欲握手又收回,碰頰禮做得笨手笨腳,話說到一半就沒下文,情形和打招呼時如出一轍。唯一的差異在於初次見面時的介紹往往很倉促(草草結束以盡快避開尷尬),而分手時,似乎為了補償,往往拖得叫人不耐煩。 告別過程的第一階段,往往裝出不得體的急於離開狀,因為沒有人想最後一個離開,擔心「超過主人希望的留客時間」(嚴重違反隱私規則的行為)。因此,一有人起身,開始不好意思談起塞車、保姆要下班或已經很晚時,其他人個個都立即看錶,然後驚呼原來這麼晚了,立即跳起身,開始找外套、袋子,預道再見(「很高興認識你」用作招呼語雖有爭議,但在這時刻,如果要告別的對象是剛認識之人,說「能認識你真好」卻很得體,即使你們雙方只打過幾聲含糊的招呼)。如果你要拜訪英格蘭家庭,記得酌留至少十分鐘(甚至十五、乃至二十分鐘)時間,以供完成從第一次說再見到終於離開這整個告別過程。 英國演員暨爵士鋼琴家摩爾,有一齣古老的鋼琴短劇,諷刺那些較浮誇、較放縱、較浪漫的作曲家。劇中他演奏一首曲子,每到看似要演奏完時(答,答,咚),就繼續彈出一個顫音,導向又一個叫人吃驚的「結尾」(滴滴哩,滴滴哩,咚,咚,咚,答-咚),然後繼之以另一些聽來像是要結尾的和音(答,答-咚),如此一再重複,沒完沒了。這齣短劇總讓我想起要互道再見的一群典型英格蘭人。就在你覺得已完成最後的告別時,總是又有人會說出:「那,再見了,再……」,讓告別手續重來一遍,於是促成又一次此起彼落的告別聲:「噢,對,一定,哦,再見……」,「再見」,「再次謝謝你」,「今天玩得真愉快」,「噢,沒事,謝謝」,「那麼,再見了……」,「對了,該走了,塞車呢,哦……」,「別站在那兒著涼了,喏!」,「不,很好,真的……」,「那麼,再見……」。然後有人會說:「下次一定要到我們家。」或「那好,我明天會email給你,然後……」於是這最後的告別大合唱又會重新開始。 那些要告辭的人,其實都巴不得早點離開,而苦站在門口的主人則巴不得趕緊關上門,結束送客,但這類感覺有一絲流露就很失禮,因而每個人都必須努力表現出依依不捨的樣子。即使最後、最後、最後的再見已說出,每個人都上了車,還常會有人搖下車窗,再說些告別的話。車開走後,車上的人可能伸出拇指、小指附在耳邊,做打電話狀,表示會再連絡。然後,習慣上,雙方都會揮手,依依不捨向對方作無言的告別,直到看不見對方。漫長的告別折磨結束時,疲累不堪的眾人都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。 往往,我們接下來會立即開始抱怨,剛剛不久前讓大家似乎依依不忍離去的那個人。「天啊,我以為他根本不想走呢!」「瓊斯一家人很好,沒話說,但她本人就是有點囉嗦……」即使先前聚會從頭到尾都很愉快,在這漫長的告別後,我們的評價往往摻雜了一些抱怨,抱怨時間很晚、自己很累,抱怨真想喝杯茶和烈酒,真想趕快回到自己的地方(或回家躺在床上)。 不過,這冗長的告別儀式若因某種理由而給截短,我們卻覺得不快、不滿,並且若非覺得愧疚(假如自己違反了規則的話),就是有些忿忿不平(如果別人告別得有些匆促的話)。我們或許未清楚意識到有個規則遭到違反,但隱約覺得不完滿,且不知怎麼就是覺得道別道得不「正確」。為避免這種隱約的不安,英格蘭父母從很小時就教導小孩冗長告別這一禮儀:「跟奶奶說再見!」「我們說什麼?我們說謝謝奶奶!」「還要跟嬸嬸珍說再見!」「不行,要好好說再見!」「再跟皮克斯說再見!」「現在我們要走了,再說一次再見!」「快,揮手,揮手,再見!」 英格蘭人常稱這儀式為「道幾次別」,而不稱是「道別」,例如「我無法來車站,所以我們要在這裡道幾次別」這句話裡所見到的。我曾和某位美籍訪客談過這現象,他說:「嘿!第一次聽到這說法,我真的沒有注意到『道別』複數,或者我想我那時大概認為這意味著向每個人都道別,或諸如此類的。現在我知道這意味著(向同一個對象)告別好幾次。」 理毛式交談規則和英格蘭人特性 天氣話題的交談規則已讓我們略知英格蘭人特性的「文法」,理毛式交談規則,則幫我們確認出更多我們所要尋找的最典型特質。 透過對天氣話題交談的研究,我們在拘謹、社會抑制兩個問題上得到一些研究結果,而介紹規則確認了這些研究結果,並顯示若沒有「輔助工具」,我們不大可能克服這些困難。因而,我們必然把笨拙、尷尬、普遍拙於社交這個傾向,納入我們的「文法」裡。這是很重要的因素,因為這傾向可想而知,必然深深影響英格蘭人際關係的各個層面。 不稱名規則突顯了英格蘭人對隱私的執著:有些不友善、猜忌、冷漠。這規則也讓我們得以首度窺見英格蘭禮儀錯綜複雜、不理性、刻意反其道而行的特質。「很高興認識你」的問題,則讓我們首度確知階級意識是以何種方式充斥於英格蘭人生活、文化的每個層面,並曝露了我們不願承認這問題的心態。 八卦規則披露了一些重要特質,其中最重要的仍是英格蘭對隱私的執迷。猜猜看遊戲規則、親疏規則、出版品所顯現「因有例外而證明有普遍規則存在」的現象,也都突顯這一特質。八卦規則裡的性別差異提醒我們,不管是哪種文化,適用於甲者未必適用於乙。這道理似乎是老生常談,再簡單不過,但早期人類學家往往會忽略,且有時為當今品評英格蘭人特性者所草草搪塞。這兩者都有把「男人」規則當作「全部」規則的傾向。例如,凡是認為英格蘭人日常交談不生動、不有趣的人,顯然就從沒聽過英格蘭女性聊八卦。在此,自制、拘謹的標準規則只適用於聊八卦的男性。 男性、女性增進情誼式交談的規則,更進一步證明了適用於甲者未必適用於乙的觀點,但在鮮明(且可能鮮明得叫人睜不開眼)的表面差異底下,這兩個規則卻有重要的共通之處,例如禁止吹噓、要求幽默、厭惡「太認真」、要求禮貌性的虛偽、禮儀考量凌駕理智。 最後,冗長道別規則(再次)突顯英格蘭人際互動裡尷尬、笨拙的重要,突顯我們似乎天生就無法把打招呼、告別這類小事處理得俐落、優雅,但也讓我們具體看到英格蘭人過度禮貌到不近情理的一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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