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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張學良口述歷史》

   導讀   

【他序】

笑語燈前老少儒

  ──追著張學良的歷史奧運         ◎郭冠英

唐教授:

奧運雖未成功,能與您共跑一跑,對我這小選手也算受益匪淺。「笑語燈前老少儒」。我若有時間,寫下爭取辦奧運的經過,也為中國歷史留下份紀錄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──郭冠英【1】

唐德剛曾說:「寫一個人的傳,你要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。」

唐德剛說的是李宗仁,遇到張學良,他當然視此為不世機遇。他要寫本"The Book"而不是"a book"。

可惜,沒寫出來,但在寫的過程中,他比「他自己還了解了他」,了解了一個"a person"。

唐德剛後很感慨的說,張的歷史,多已公布於世,但你我講,就算對,仍只屬小道消息;只有他本人講,才屬第一手。可惜張胡塗,對學術市場也不懂,他本可留下本好史,名垂千古的,但由於他性格不成熟,做事衝動,把一件晚年的好事給弄壞了。

唐又說:「我以前沒見張,從歷史資料來評張,見了張,對他的看法有很大的不同。了解了一個人性格對其行事決策的關係,以前的資料是死的,見了本人才活了起來。張是個愛國者的定論不會改變,但我對他原有的正面推崇確實要大打折扣。」

張學良是一個太子豪傑,李宗仁是一個平民英雄,兩個人都稱副,一是副總統,一是副司令,但張學良不論是少、是副,他幹的卻是大事,雖然真正的硬仗,李宗仁打得多,真正的政務,李宗仁認真得多,但是李宗仁即使是幹到正,他仍是蔣介石的副角,他仍未能改變蔣所劃的局面;而張學良在西安未留片紙隻字,甚至對放蔣條件仍諱之莫深,但人人皆知他改變了蔣的剿共大計,他扭轉了乾坤。他不但改變了中國的歷史,甚至改變了世界的歷史(唐語)。

李宗仁?沒能改變歷史,他只是保持了他做為一個中國人的尊嚴而已,而這一點,他是比蔣介石高明的。看看蔣身後的假榮實辱,幾無葬身之地,其下場實不如李。

李宗仁死後有知,當最感快慰的即是其徒後見張學良,張說:「蔣介石就是李宗仁說的那個樣子,一點不錯。」

張學良還握了拳說:「馬歇爾說得對:『蔣先生就是抓權不放。』你說不幹了,你還是在那兒幹什麼?李宗仁怎麼做事?」

但在九○年代,唐德剛卻沒有這樣的機會,中國人也少了一本可以成為最有價值的回憶錄。唐德剛是有此自信,若張學良願合作,他可以寫出一本比李傳更好的傳世之作的。可惜張學良本身是個沒常性的人,公子哥兒的脾氣不改。要他隨興吹牛可以,要他安心坐下來一天,好好交代回憶其歷史較難。他的理由是他想了會激動,會難過,但他又常會激動的講,沒問他也自個兒講,張根本是個很矛盾的人。如果張被關的五十年中,有個唐德剛與他關在一起,只叫他交代北洋歷史,先不提西安事變最關鍵的那幾點,那應該寫得出本好書,或張到夏威夷去了,與唐德剛做口述,唐在夏威夷住個年把一年的,也可以,但在九○年代的台灣,張新放不久,仍有疑懼,加上趙四始終消極,生怕張又從上帝那兒回到人間,張又靜不下心,一有風吹草動,一件美事就告吹了。

這件事,是歷史決定了人,又是人決定了歷史,與許多歷史事件都一樣。

後來,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公布了張學良後來的口述史料,其中謬誤甚多,做為一個始作俑者,我並沒有幸災樂禍,只有對歷史的痛心。以前常常有人問我,哥大的資料有無新東西?為了歷史,我希望它有新東西;為了我的委屈,我又希望它沒有新東西。現在證明,有關張學良最主要的東西,他在一九九○年已對唐德剛和我講了。正如台灣《中國時報》駐美歷史記者林博文所說的,那是對西安事變「最詳盡、最切實、最坦誠」的口述。

那真是得來不易,稍縱即逝。果真,機會後來再也沒有回來。這不怪後來的效顰者,要怪張學良胡塗,做事不認真。他這種性格,大大的影響了中國近代史。

識張經過

最先,天縱英才,張學良有幸認識了我。我早在七○年代就在好友王一方家見過張學良。王父是台灣立法委員王新衡,與蔣經國、張學良關係很深,他們與張群、張大千組成了「三張一王」的「轉轉會」,輪流各家吃喝。早年我還把張看成叛臣賊子,對他不甚重視,後讀史才知張的重要。蔣經國逝後,我叫王一方安排我見張。張見我對他有敬意,對東北事有了解,對我甚喜。一九八九年,我就安排國外歷史學者王冀和吳天威見他,也把相關歷史圖書資料交張,其中有美國加大的傅虹霖寫的《張學良的政治生涯》,我特別指出唐德剛作的「三位一體」序,序對張多肯定,格局甚高,未幾,張學良即向王一方講,若唐德剛來,他願一見,後我知唐到,乃請王一方轉知張,約了第二天,我接示後即電《傳記文學》的劉紹唐社長,問唐在何處,因唐與劉情篤。劉妻說他們到高雄佛光山去了,我電佛光山,劉紹唐接的電話,開口即曰:「是不是漢公有消息了?」因我已向劉紹唐提過張有意見唐之事,我說馬上坐飛機回,明日即見。劉、唐乃即飛回來,第一次在王一方家,只有張、唐、我、王四人。

所以,見唐是張主動的,當然,唐視此為不世機緣,非常高興。以後就談了四五次,唐也住在中央新村其岳父吳開先(國民黨上海社會局長)的房子,準備好好做訪談計劃,但張此時剛放鬆不久,尚不知外界情形,一道無形的圈子似仍畫在那裡,他也沒找我們談究竟在政治、安全上要如何應付,計劃要如何展開,因為外在環境的變化尚不知數,但在談時張都是很興致高昂的,反是王一方,有時急著出去,催著我們早點結束,他說:「來日方長,青山在。」如今想來,實在可惜,但如果沒後來那些變化,此事或慢或快,是應能圓滿完成的。

第一次談完了,唐德剛就寫了一自傳體的首章。但張說他不要寫傳,只是你問我答(這也是矛盾)。我們就在王一方家中或大飯店吃飯談話。趙四都不在,否則她一定打擾。

痛斥上帝

張學良常說:「上帝那兒有本帳。」他不願講出來傷人。但他其實很想講,常欲罷不能。經他同意,我錄了音。這部分我在二○○一年張逝世後才公布了。

張、唐兩人皆重聽,口音也不同,溝通上有些問題。我像個傳譯,也知要問什麼關鍵問題,什麼時候問,因此三人進行得很順利,王一方也在陪聽著。

每次談完了,張還瀟灑的拋下一句:「你們要怎麼寫,我不管。」當然,我們也沒那麼笨,此事仍極保密,但安全局應知張在見唐之事,因為陪張的李震元組長應不會不知。李後來與我很好,也讓我給做了口述。

其中最重要的兩次,一次是一九八九年中,張說西安事變是蔣說要用機關槍打學生而逼出來的。那是他在其部下王樹常之子,歷史教授王冀面前講的。他主動,我們沒問。後來在當年的復活節,他在王一方家喝了酒,在書房中大講。說蔣介石「失敗」、「無雄才」、「喜用特務」、「量窄」、「抓權不放,一句話,能做皇帝他就做皇帝了」,批評得很凶。我還去關了書房門,怕特勤組的陪同人員聽見。

最重要的是,張終於開口說,是蔣親自答應了不剿共,他才放蔣的,我追問:「是他太太轉告的,還是他親口說的?」張說:「當然,他親自。」「他既然這樣答應了,『你去吧。』那蔣先生也是,當時我不說,現在我可以說,蔣先生後來也真是做了,他沒說假話,『我不剿共了。』」

有次在凱悅飯店吃自助餐,故錄得有點吵,當時是蔣緯國說他老哥沒說蔣家不接班的時候。張就說緯國不但「身世不明」,還「身世不清」啊!意指有傳言緯國之母重松金子在日本同侍戴傳賢和蔣介石哥倆,故是誰的種也弄不清了。張說話時還用湯匙在攪咖啡,我看了忍俊不住。

到了一九九○年張群為張學良做九十壽,張學良還指名要我和唐德剛參加,叫王一方把請帖給我們。王一方在一九九三年五月不幸意外死後,我在他西裝口袋還找到這份張的條子:「給唐德剛、郭冠英、劉紹唐各一份。」

做壽完當晚,張即請唐、吳天威、王冀等與賀之教授,在富都聚餐,我們都很高興,想:一件記史的大事終於可以完成了。

我還把那幾天的報紙有關張的消息、評論、文章全剪貼了送給張,討其歡喜,結果壞事了,後連那一份精心的剪貼簿也不知所終了。

原來是張看了簡報上《中國時報》的報導,說唐德剛在台停留半年,已在為張寫傳,他一看大不悅,加上據說國民黨的老臣秦孝儀、張祖詒都問他:「漢公,你要寫自傳了啊?」張學良乃電王一方,說了他一頓,並要唐德剛寫聲明,沒有寫傳這回事。

我接一方電話也很懊惱、惶恐。我想張是太緊張了,他政治上已自由,蔣家也不在了,他要寫什麼誰還管得著?秦、張之語只是招呼而已,並非反對,張卻過慮了。後來我把此點向陪張之李震元組長說,他也持相同看法。何況我覺得寫聲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,沒用且不智,但張究竟信我不深,此事之實情與應對他也沒與我討論,我們只得寫了聲明,稿還是我擬的。載於《中國時報》一九九○年六月十二日:

  編輯先生公鑒:

  頃閱友人前贈貴報六月一日「張學良口述回憶錄•歷史學家唐德剛洽商撰寫」一則報導,不勝惶汗。親友讀報而函電詢問者亦日有數起。謹不揣冒昧,略上數語,乞為披露,以明原委。德剛於本年春初由於奔岳丈吳開先先生之喪,來台暫住。開公與已故王新衡先生為摯友。而王公又係張學良將軍在大陸時代之舊屬、隱居台灣期間之好友,媒體所謂三張一王是也。以此關係德剛有幸得於王府幾次飲宴中,拜識張學良將軍伉儷。張將軍為人豁達,喜談北洋時代人物,及「老帥」張作霖等之軼事,而德剛嗜史成癖,所以相談甚歡。唯所談只限於「北洋時代」(一九一二∼一九二八)。「九一八」以後的歷史張將軍不願談論,而德剛只因交淺不敢問深,亦從未觸及。加以張將軍夫婦篤信基督,認為人生一切,均係上帝安排。國家興亡固然匹夫有責,而個人榮辱窮通,則藐不足道。說故事則有之,寫傳記則無心及之也。夫人意志且更為執著。德剛沉迷史籍,雖覺張公伉儷之聯合決定甚為可惜,然長者的意志,也非後輩所敢拂逆。謹以實況相報。尚乞垂焉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唐德剛謹上 七九•六•一 台北

從此張就對我由信轉疑,再不復往日之親,口述也停了。

事情是怎麼漏出去的呢?殺君馬者道旁兒,我以為是被劉紹唐說出去了,劉與《中國時報》副總編輯蘇墱基極好,我以為是蘇叫記者發的消息。後來蘇看到我這樣寫,對我解釋不是他洩出去的,是記者從「中研院近史所」問來的。我想蘇言是真。

此事,我想最痛苦的是劉紹唐,他最想要張學良寫傳,《傳記文學》幾有五分之一的篇幅都與他這個東北老鄉有關,他也最希望見到唐德剛來寫這篇傳,將來在《傳記文學》連載出書,結果竟被記者搶新聞搶壞了。

再後來,我又安排了NHK訪問張,此事弄得也不愉快,又要我來善後。

一九九一年張去美國,丟下趙四在舊金山,一人跑去紐約,在他的「最愛」蔣士雲(貝祖貽妻)家中住了三個月。當年生日也是由貝夫人主持。我認為張如此做不好,還寫了一首打油詩批他:

  溪口一別半世紀,好夢未圓愁夜長,

  秋後蜢子心猶熱,紐約新巢共黃昏。

  平生遺憾唯蔣四,舊愛新歡本一人,

  老伴有主休回顧,更抱佳人賭幾回。【2】

劉紹唐後常說是趙四看到我在紐約拍了唐、張與貝夫人在哈德遜河畔的照片,討厭死我們兩人,做傳之事當然泡湯。以前我還常與劉嘻辯,我說張與貝夫人老相好,趙四又不是不知,怎會以此怪我等?現在才知劉非戲言,是張老五學森對劉紹唐和唐說的。趙四對張去會貝夫人確實痛心,甚至怪罪到家中親戚去迎合張先生者,我與唐當難免池魚之殃。

再起爐灶

貝夫人常帶張去紐約上城一家叫「安蒂園」的中餐館吃飯。張之丙,哥大的中文講師,在那兒自我介紹,說哥大學生想聽張言。張學良見胡適、顧維鈞皆出自哥大,對哥大重視,乃去。後張之丙要為他做口述,他認為是哥大要做口述,不知道哥大口述的祖師爺,當代「最活潑深知的歷史學家」(李敖語)唐德剛已在為他做,竟答應張女士了。

此消息一出,台北史界譁然。劉紹唐後來一直想挽回此事,他安排了中研院的聚餐,認為至少也應由中研院來寫,又致電張,勸張仍應採前議,交唐來寫,他於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八日寫了一封信給張:

關於吾公回憶錄與口述歷史事,本有數語奉陳,因恐交淺言深,又易開罪他人,故欲言又止。但反復思之,吾公為國家之人,吾公歷史為國家歷史一部分,晚如不就所知掬誠以告,心實難安。

關於吾公口述歷史事,真所謂好事多磨,據唐德剛教授言,吾公初抵紐約,彼即洽妥時間,與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及過去主持口述歷史之負責人(均為彼舊日同事),共同邀吾公餐敘,不料打電話至貝宅,貝夫人未詢何事,即言吾公應酬太多,已至鄉間暫住,竟未能直接與吾公通話。德剛兄又因一耳重聽,電話中溝通頗感不便,乃不得不決定另覓機會。……

又此事如已經不能挽回,吾人則只有相信一切係屬上帝安排,如尚可挽回,晚仍重複前函所言:「吾公為創造歷史之人,而且是民國史上關鍵人物」,應與國家歷史機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合作,並請唐德剛兄暑假來台進行(唐已有數次訪問吾公紀錄),德剛兄(紐約市大退休後哥大現聘為客座教授)年逾七十,謙謙君子,彼之史學修養,文筆才華,為吾公作口述歷史,實不作第二人想。

以後劉還與張捷遷、王鐵漢研商,希勸張改變主意。有次王冀來,張問王冀:「我已答應了哥大,但又有人勸我給中研院寫,一馬不配雙鞍,我為難,你看怎麼辦?」王冀說中研院可考慮。後他們張家還是自己去查證,看到張之丙女士拿到哥大口述中心的授權,認為是正牌的,乃決定由張女士寫。

張學良大概認為只有外國人會保持公正,他仍受威權恐怖之影響,其實就算交給國民黨做,在一九九○年後的台灣也不會再改史滅史了,何況是中研院,乃就寧予外賊了。

我後來不好講話了,再講張家會誤會我和唐德剛是搶不成就來破壞了。事實上張家誤會了。劉紹唐從未說張之丙是假冒,他及許多歷史學者,只是認為由唐或中研院來做,在學術及寫作水準上較好。口述史並不是錄音整理,那只要個聽得懂東北話的大學生就夠了。口述史要查史料,要補史料,要查證,當事人的回憶並不一定人事地正確,要把電報函件等史料全找了出來,考證了各回憶口述的疑點,如「西安事變」共黨代表劉鼎之口述,雖為一手,但它與當時的電報多所出入,要兩者相輔才能較正確。問張學良事變前見了周恩來幾次,他可能記得兩次,但說什麼內容,為什麼見,他可能記得不明確,要找出當時的文字記錄,會更可靠,再給口述者看,會激起其回憶,會做更好的補正。張學良有時逃避,會說:「盡信史不如無史。」但此說是指以前片面道聽之言而言,以前文字流傳不多,說的人也不多,說得也不嚴謹,考證精神也不夠,才會以訛傳訛。如果照今天嚴格的史學分析,還有通聯紀錄,一部信史還是可以大體得致的。

張之丙能爭取到此計劃,也算難得,她的姊姊張之宇,中文底子深厚,後來做張家的管家,也記述了一些史料。尤其她勸張不要將其記錄一燒了事,在保史上功不可沒。但「毅荻書齋」的成立和口述之進行,後來又有很多波折及爭議。張性格上的虎頭蛇尾,有始無終,實在是誤己誤事。後來我聽說張之丙姊妹與張家鬧得很不愉快,我不知曲直,無從評斷,只從我的經驗來看,我對張氏姊妹還有點同情,只是我對張之宇所寫的一大堆談張的文章,雖喜其中透露了一些新的史料,知其必與張夫婦甚親近,但對她的文章,語意曖昧艱澀難懂,甚至有很強的反共主觀夾雜在內,我認為不太恰當。但這一切只是張的選擇,我也無言,只有有次遇到張家之人,談起張氏姊妹仍難掩忿忿之情。我想,我若說「成功不必在我」,未免矯情;說「幸災樂禍」,似乎殘忍。我最後還是選了殘忍。

唐德剛又說,真正把他訪張之事阻斷的是宋楚瑜,說是王一方問過他:「你與宋有何過節,為何他向張說反對你來訪問?宋說國民黨內史家濟濟,為何要找唐?」我聽了此節甚感奇怪,因為王一方生前從未與我提此節,我一直認為此事是張自己緊張,他一動搖就易受到太太及旁人的影響,此事主要是張的決定。如果他決定由唐寫,他應也不會受到宋之影響,國民黨又能為此拿他怎樣呢?後我安排唐、宋一見,飯吃得很好,但未談此事,後我請人問了宋,他說他沒講,他根本不記得有此事。我想,宋應不會隱瞞什麼,此事還是因張怪我沒守密,對我不信任,他一疑,就退縮了。進讒的人就有了機會,以後誤會愈來愈深,愈解釋他愈懷疑我有鬼,甚至懷疑唐德剛也想「做他買賣」,他把唐想成西安事變時的閻錫山了,有了成見,什麼事也說不通了。

一九九二年我責張,張信讒,我們的關係不好。後靠周玉蔻的政治人脈,我又得訪張,做出了《世紀行過》的紀錄片。片中張也講了些心裡話。他說蔣用雜牌軍剿共是「一斧兩砍」、「共產黨有人心」、「長征偉大」、「陳儀好人」等。

這期間張談得最好的是一九九三年四月世貿大樓那次的餐聚。參加者有孫運璿、吳大猷、袁家騮(袁世凱孫)、梁肅戎、劉紹唐等人。張說蔣對中國的統一,有功,但他又指著王一方說:「王新衡就說『蔣介石是把人才當奴才用,蔣經國是把奴才當人才用』。」王一方還推了我一把,苦笑說:「他說就他說嘛,引我爸爸做啥!」

瞎子摸象

蔣對張有氣,張對蔣有怨,中間還夾了個宋氏兄妹,公說公有理,婆說婆有理,關係極為複雜,不同時間不同對象又有不同的說法,使這件中國近代史最隱諱、最重大、又最戲劇性的關係一直說不清,大家各取所需。我以一個親炙身教,又深受教訓,也把所有史料大致看過一遍的人,願從較客觀的立場,來對此關係中的幾個問題做點合理的推斷。

一、骨肉仇讎。

張、蔣在政治上相互扶持,「依若股肱,情同骨肉」。雙方家庭也來往密切。張失東北、熱河,國人多所不諒,蔣也曲意維護。但蔣頑固,執意剿共,張卻改變了當初必先安內之想法,認為應以攘外抗日先。也只有兒子敢向老子爭,老子能對兒子罵。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九日那個晚上,兩人大吵。張學良說:「我跟蔣先生痛陳,我說你這樣下去,不等於投降?蔣先生說,漢卿你真無恥。我從來當軍人,沒有降這個字。我說你這樣做,比投降還厲害,你叫日本人一點點蠶食,就把我們中國 一點一點吞了,你不等於比投降還不如?」

蔣介石也事後不安,反省自己是否「說話太過」。張也陰,他氣得要拿手槍打蔣,但事後要使蔣鬆懈,他竟去華清池洗了個澡,使蔣以為張的憤怒只是一時情緒。那知張回去後就布置把他抓了起來,故蔣也氣自己「信人太過」。

事變後,蔣在盛怒下是但求一死,但看張仍是要擁他做領袖。太太也來勸:「寧抗日勿死敵手。」他認為張仍是愛護他的,乃答應停止剿共得釋。張要親送,他還堅拒。到了洛陽,下機後第一句話就是:「張副司令哪,要好好照顧他。」張對此話感動了一輩子。

張執意親送是認為:「我說那首領就是個泥菩薩,我把這泥菩薩已經扳倒了,我自然把這泥菩薩扶起來。」

二、親送考慮。

但蔣回到南京,新仇舊恨齊上心頭,看張闖了那麼大的禍,對他又很氣,加上南京政府其他大員也對張很感冒,蔣就是要護張也有困難。回京後第二天──二十七日蔣的日記載:「曉見漢卿,彼欲強余以實行改組政府而毫無悔禍之心,余乃以善言慰之並實告以軍法會審後,特赦並予以戴罪圖功之意,彼乃昂昂然而去。」

現哥大「毅荻書齋」門口展示的蔣的條子:「漢卿,請來小敘。中正。」是蔣在溪口養傷葬兄後,與張在溪口再次見的面,但張態度可能不好,像個滿腹委屈的兒子,蔣事後寫著:「漢卿膽小怕死,狡獪胡塗,誠不可以道理喻也。」徐永昌看了張也認為他毫無悔改,不可輕放。據聞張在晚年看了這份資料,說:「他也這麼說?」

張是以為蔣會放他回西北的,因為宋氏兄妹在西安談得很好。唐德剛說:「所以漢公講,蔣公是有大略沒雄才?」張說:「這是我批評他,張嘯林說句話,他說蔣先生不會做,蔣先生會做,到南京就把你放了,這是歷史上一件動人的事。」

一九四一年聖誕節,宋子文在駐美代表任上,致信蔣要求放張,說:「可否寬其約束,噓枯催生,微兄奚屬?」蔣回電說:「漢卿思想與心理至今仍未改變!恐此時一經出外,必受反動分子之包圍,於國與彼皆屬不利。」

蔣後來認為張已不可用。「殺之不忍,放之不甘」,加上大陸失敗,對張怨恨再難消除。

一九五八年,蔣介石才在桃園大溪見張,兩人都流下了眼淚。蔣說「西安事變」對國家損害太大,張垂首不能視。

三、宛若仇讎。

張對蔣則是怨懣不已,認為當初自己一心純潔,為了國家為了蔣好,蔣不應背信扣之。後蔣自招失敗,張如危卵。但他又想示好求蔣,待蔣叫他寫「反省錄」,事後對他稱讚,他又很興奮,乖乖又寫了「雜憶隨感漫錄」的自傳。自傳與他向唐、我說的故事大致差不多。但又是虎頭蛇尾,寫到「西安事變」前又停了。許多要寫的人物專章也未寫。張學良可能認為要復出,就要做個好學生,但看不能復出,他又不上課了。

到了晚年,他又把對蔣的怨懣宣洩而出。也可能對自己曾卑微的求蔣而終不得釋引以為恥,因此把蔣說得一無是處。我認為這是張自承的「春性又發」,老年更甚。因腦筋退化,思考更不全面,而張本來就有「不替別人想」的毛病,他在一九九○年對我的批蔣語,尚屬公允。以後連蔣抗日也否定,就太偏誤了。

四、血染敵襟。

張說蔣不放他出來就是因他「主張抗日」,此話真是「一斧兩砍」。蔣不放張是對他灰了心,怕他又亂來,反而亂了抗日之計。張是很想抗日,他說:「千方百計圖謀抗日。」七七事變後他寫了一封信請纓,信很感人,但蔣仍不允。

可是說蔣不想抗日,只想剿共,還怕張出來領導抗日,這未免太不公允。抗戰中蔣把精銳部隊投入,沒有像汪精衛一樣,與日本來「共同防赤」。他堅持到底,這點功勞不應被否定。當然蔣仍不放鬆防堵共黨,抗戰後期抗日防共成膠著狀態。張說蔣「保權」第一。但共產黨在抗戰中也是保生存為第一,何能獨責蔣呢?

五、遐首雲天。

張對共產黨的看法,這點最觸動國共兩黨的神經。周恩來口中的「千古功臣」若罵共產黨,共產黨的歷史解釋都會大受衝擊,故周恩來在「反省錄」發表後仍說這是張在非自由意志下所為,並為此「委屈」而流下了淚。我想周是出自真心。只要能救張,他願盡全力。他在五○年代傳說曾帶話給蔣,叫不要對張不利,「否則大家將來也不好見面。」蔣、張、周三人間的關係極微妙。

張對共產黨的貶褒與他對蔣的愛憎有正比關係。他在一九三六年非常親共,認為他們愛國、有人心,他要加入共產黨,一起抗日。但五○年代又大罵共黨。當時也不能說全是為取悅蔣。只是在冷戰大環境下約制了他的思維。張罵蔣沒中心思想,事實上他才是變來變去。不過晚年我看他基本思想仍是肯定共產黨,我未聞他有批評共黨之語。對鄧穎超一九九一年邀他回大陸的信,他親筆回信說:「無限欣快,中樞諸公對良之深厚關懷,突深感戴。良寄居台灣,遐首雲天,無日不有懷鄉之感。一有機緣,定當踏上故土。」張學良最後說:「我就是共產黨。」

六、殺楊留張?

楊虎城是因為有殺蔣之意,又不主張輕率放蔣,故蔣銜之,他與蔣又不如張之親,還想從蘇聯取軍火回國重拾舊部,更遭蔣忌。大陸敗退時全家被蔣殺掉,此蔣一生最大的負信。宋子文與楊甚好,但也保不了楊。蔣夫人當然一直在保張,說:「我們對不起漢卿。」但張在口述中稱一九四九年蔣夫人威脅蔣說:「不得對那小傢伙不利,否則我離開中國,揚露你醜事。」這點張是「哥冠妹戴」,錯了。時間也不是一九四九年,是在一九三六年事變後,宋子文怕蔣要背信殺張,如此對蔣說的。

張看了我給他的吳天威的書,上載美駐華大使詹森(Nelson Trusler Johnson)回憶宋子文對他如此說,張誤看成宋美齡了。

一九五○年四月,蔣夫人來台不久,就要到井上來看張。張在四月十六日致信蔣夫人說請不必來,「井上到新竹往返要五、六個鐘頭,公路之壞,難以想像。」蔣夫人乃請張學良四月三十日到大溪一見,這應是溪口後兩人第一次見面,蔣介石那次沒出來見。

張說蔣夫人是他的知己,說他是"Gentleman"。又說:「她很保護我。」

七、看蔣日記?

張學良在「反省錄」及自傳中都說:「親見機密日記,知其對日問題,忍辱負重,深謀遠慮,具有臨最後關頭,奮鬥到底,堅確的決心。」故台灣小學生都說是張看了日記幡然悔悟。但蔣經國的機要羅啟說,張學良有年中秋節喝了酒對他說:「羅參謀,我沒看過蔣的日記。」我後來問張,他說他是看了,但看了更生氣。我想張是看了,但看蔣對他斥罵之話,又很氣。但為討好蔣,勸服楊虎城放蔣,又挑蔣準備要抗日的那段來講。

八、衝冠一怒。

唐德剛說:「如果沒有西安事變,張學良是Nothing。」張學良有愛國心,但做事不認真,「春性大發」常誤正事。做英雄也不夠,但他衝冠一怒,卻改變了中國歷史,甚至世界的歷史。

他是個矛盾的人,一生經歷也集矛盾之大成。蔣說保護他,結果真保護了他。都說張學良害蔣丟了天下,其實是蔣丟了天下成全了張的令名;又說張使共黨坐大,其實是共黨後來的成功造就了張的傳奇。而他又長命,使這項傳奇跨越了一世紀。

張學良,可以說是中國近代最幸運的人。他曾忠告溥儀說:「如果你還擺皇帝老爺那一套,你會把你腦袋玩掉。」溥儀最後被共產黨改造成功,對其前半生有了充分的反省。但張學良卻沒有被蔣改造。那最要砍掉他腦袋的人反而保全了他的腦袋。

後來,我接唐德剛之信,有這話:「曾從認識彼得(按:Peter,張英文名)開始,無一而非緣分也。彼得改寫了中華史和世界史,然俱往矣,皮肉猶存,歷史已交代矣。」

我還是有憾,史雖存,存得更有系統,更全面,更可讀,不是更好嗎?但也許,我遇到的這一切曲折,正就是史,史正是以其固有的行事風格叫我們去了解真正的張學良,了解他為什麼會不甘願的接下東北軍這個包袱,又不甘願的去剿共,最後不甘願的把蔣介石抓了起來,一切正如他自己所說的:「少年登科,大不幸也。」張學良後來一切作為,就是為了抗日,但蔣剝奪了他這個機會,這是對他的最大懲罰呢?還是保護了他呢?若張真能率部抗日,他是血灑沙場呢?還是又想擺脫此一包袱呢?歷史沒給我們答案,蔣介石沒給我們答案。反正,有人抗日了,蔣也堅持到最後,這點,蔣在歷史上是被肯定的。張學良在「西安事變」後給了蔣許多機會,至少,抗日團結這一機會蔣是把握到了。他倆在這一點上可謂相互成全。

張是中國最會反省的人,他被迫每天反省,也會反省,但就是不做。他把天捅了一個大窟窿,卻邀上帝逾格的恩典,可謂「主恩天高厚」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二○○八年六月

【注釋】

【1】此為一九九九年我給唐德剛的信。「老少儒」出自唐德剛致張學良詩,唐老我少。

【2】張被扣後,三月十三日貝祖詒夫婦來溪口看張。張在一九九○年四月贈我萬繩栻之詩,有「好夢未圓愁夜短」之句,說可贈給女朋友。張晚年引東北話說自己是:「秋後蜢子,蹦不了幾天。」張嘗自謂:「平生無遺憾,唯一愛女人。」貝夫人名蔣士雲,排行第四。亦稱蔣四小姐。貝夫人反對趙四限制張,在紐約常帶他去大西洋城賭博。後二句仿馬君武詩。



【側記】

松花江上               ◎郭采君

歷史如果是個胡桃核,我就是我爸爸的胡桃鉗(nut cracker)。

一九九三年,我九歲,一個可愛的女孩,如果那年舉辦奧運,我有資格去唱《歌唱祖國》。我爸爸想叫張學良喜歡我,喜歡我們這一家,開口講出更多的歷史,因為沒有人有這個機會,沒有人比我爸爸更有這個機會而又知道要認真的把握它。

我爸爸不只是為了記述歷史,他想把握歷史、導引歷史。他想叫張學良回家鄉,想為我們中國的近代史最重要、最戲劇性的篇章,留下一個完整的結尾。想給一段中國人最多談述的故事,留下一個或許是老套,但是一個喜劇的結局。就如童話故事的結尾:「王子與公主後來……。」

我與我哥哥是我爸爸的工具,愛國的工具。他要我們唱《松花江上》。那首

歌,對一個八、九歲的小孩來說,很難唱。他要我們唱給張學良聽,要為那個機會做準備。可能在張學良離開大陸後就沒聽人唱過這首歌,我們要唱給他聽,打動他

被禁錮的心靈,希望他能說:「好,走,備馬。」

我爸爸想做那牽馬的人。

我爸爸在作統戰。他要統戰張學良,他要統戰一切與張學良有關,能夠影響張學良的人。團結他們。

是基於他對張學良的愛嗎?有一點,是基於對打開胡桃核的好奇嗎?有一點,但最大的原因,還是基於他對我們國家的愛。他的愛很深,我們體會不到他的愛,我們只知道他很認真的要我們唱好這首歌,他把歌詞的意義講給我們聽,要我們了解,要我們感受到國家之痛,國家之愛,告訴我們國家的歷史,上上一代的國難家仇,我們這一代人的何去何從。

二○○四年最後一天,他帶我到了松花江邊,走上了冰凍的大江。

誰教導我爸爸要愛國,我們是中國人?蔣中正。我爸爸被教育說,我們的國家遭到大不幸,都是因為共匪竊據了大陸,共匪本來已該滅亡,就是因為「西安事變」。張學良是國家的罪人。因此,我爸爸對國家愛,就對張學良恨。在我見到張學良那個年紀,我爸爸心目中最大的壞人就是他。

「這個壞人現在在哪兒呢?」我爸爸的小學老師來自竹東,她說他住在他們那個鎮再往裡面去的山中,那裡叫清泉,但當我爸爸聽到張學良這個名字的時候,張學良已離開了山裡,回到了人間,他與蔣介石的恩怨,已基本結束。

但是我爸爸小學課本中的第二號壞人楊虎城呢?他的老師答不上來。

「枕中不眠尋詩句,誤把溪聲作雨聲。擁被推敲難入夢,靜聽頭前溪水聲。」一九六四年,葛樂禮颱風,清泉被沖毀了,現在,新竹縣政府要出錢把那個日本房子修復,把張學良當初的照片布置起來,把我爸爸的紀錄片放出來,不是做為歷史恥辱柱,也不是做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,只是想做點生意,吸引大陸的觀光客來看。

後來,我爸爸離開了新竹,到台北上大學。他進了一個匪情研究所深造,那個研究所叫「政治大學東亞研究所」。在台灣,研究共匪也可以當博士的。我爸爸不但研究共匪,他的老師有的也是共匪,他後來一交跌進匪窩,竟然成了共匪。人家叫他郭匪。他原來是來消滅共匪,結果他發現國民黨原來也是共匪,是赤黨。如此認定他們的是張作霖,中華民國的元首,張學良的爸爸,那張作霖是好人?

我爸爸本是訓練來做特務,結果他反因此開了眼界,看了機密,其實只是些掩蓋的常識,成了一個有獨立思考的人。

他發現歷史不是小學課本講得那麼簡單。張學良不是壞人,「西安事變」是改變了歷史,但並不是蔣介石必然失敗的因素。國共是兄弟鬩牆,但也曾共禦外侮。最近國民黨黨史會公布,他們還欠毛澤東同志七十大洋薪水呢!當然,我爸爸現在說,他那時的小學課本雖然簡單,雖然片面,但大體仍算正確,是一部簡單的中國歷史,不是現在我這一代所讀的否定中國的歷史、從異族角度來寫的無根的偽史。可以這麼說,我爸爸小學讀的歷史充滿著技術性、枝節性的錯誤,現在台灣小學生讀的歷史是有著基本性、史觀的扭曲。我爸爸那個時代教育出的是批頭腦有點

不清的中國人,現在台灣想要教育出的是一批仇恨中國的外國人。

但在我爸爸的求知經驗裡,他在矯枉過正,他想撥亂反正。他愈是發現更多的歷史錯誤,愈覺得張學良是個好人,甚至偉大,一心純潔,只知愛國,愈覺得蔣介石陰狠量窄,多疑好殺。在我爸爸的心目中,忠奸正邪在轉變著。他說他用手搖開了歷史(圖書館書庫的移動書架),在那一大堆標示著機密的書中,看到楊虎城全家被殺,連八、九歲的稚子也不免時,他淚涔涔如雨下。他那時剛生下了我,知道了生命的可貴。

我父親這時候發現,歷史就在他身邊,他看得到張學良,碰得到面。最先是一九七○年,他在同學王一方的家裡,那時他對張學良的看法還沒轉變,只是想他是王家的重要客人之一,後來我爸爸繞了一大圈,飛出了台灣,鑽進了書堆,回來告訴王一方:「張學良非常重要,你的責任重大。」

張群曾對張學良說:「你是個寶。」我父親發現這個寶,是因為他讀通了歷史。

是王一方給了我爸爸這個機會,他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,我爸爸一直感激他,感激到那點小抱怨也微不足道。那是我爸爸每次想把握機會,與張學良做較長的口述時,王一方要出去玩,催著結束,說:「來日方長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」沒想到他卻在一九九三年的火災中燒死了。青山遺恨,我爸爸很懷念他。

我爸爸是在大學中結識了王一方,他們很快成為好友。王一方的父親是王新衡。張學良在負責「豫鄂皖三省剿匪總部」時,王新衡做科長,兩人相交。一九六○年張學良放寬管制,准予來台北居住,蔣經國負責張學良的安全,王新衡銜命與張學

良來往,他們與張群、張大千組成了「三張一王」的「轉轉會」,定期聚首,我爸爸就是這樣在王家看到了張學良。

在我爸爸最崇拜張學良的日子裡,他甚至幻想要解救張學良。他要為歷史撥亂反正。「西安事變」改變了歷史,他也要改變那個因改變而被懲罰、被阻隔的那段歷史。他想著如何繞過警衛,他沒想到他最後會與警衛組長李震元認識,李組長還對我爸爸很好,我爸爸也給他做了口述。不但如此,我爸爸還給他之前的各個組長──段毓奇、熊仲青都做了口述歷史。最有名、最被醜化的劉乙光,他的兒子劉伯涵也把他們家的故事全告訴我爸爸,還給了我爸爸劉乙光的日記。還有組員張行端、司機龔永玉,都很樂意的講出他們那一段的歷史。我爸爸把這些口述都寫了下來,剪入他的《世紀行過》的紀錄片中。他們的歷史,比起張學良來說,或許很微渺,或許只算雞犬附麗,但仍足道。見微知著,從那裡面也可以看到大歷史,甚至旁觀者清。

這裡面對我爸爸最好的是熊仲青,他是隨護張學良最久的人,有三十年,他死前還抓著我爸爸的手說:「郭先生,你很好。」

他們是壞人嗎?是大陸歷史書中所說的凶惡特務嗎?如果張學良是好人,那看管著好人,隨時奉命就要殺掉好人的人是什麼人?這些人後來成了愛護他的長輩,他們信任他,把他們的故事說給他聽,他們本來或是敵人,後來竟成好友,歷史到這裡要怎麼解釋?如何定位?

這也像今天保護「中華民國」,保護那面中國旗,重新給蔣介石公正評價的,仍然是中國人。禮失求諸野,只要野是自己同胞,野沒被異族侵占,我們仍是一家人。家務事、兄弟事,總會有個道理,是非暫時擺著,只要劫波過去,終能一泯恩仇,共建家園。

到了八○年代底,王新衡死了,蔣經國死了,張學良,這個「民國的光緒皇帝」,仍健康的活著,雖然一道無形的圈子仍畫在那兒。張學良身邊最親信的人是王一方,我爸爸可以真正認識張學良了。我爸爸不但進入了一個歷史的寶庫,他還想盡量打開庫門,叫對張學良歷史有興趣的人,渴望著、爭相想在他們畫的史龍上點眼的人,進到這個寶庫。我爸爸不想在歷史知識上藏私,他只想為國、為張學良,留下這一段歷史,找誠心看待這段歷史的人來記下這段歷史,來填空,來補白。他自認為只能做書僮和參謀,他最大的目的,還是想請張學良回家,回東北。

因此,我和我哥哥努力的在唱著《松花江上》。

這時候,我也看到張學良了,但我對他一點不注意。那幾年的大年初一中午,王一方會請他大學的一位女同學全家來他家過年。王奶奶很喜歡這個女同學,她的先生是馬英九,當時還是陸委會副主委。照例,原來這頓飯是請張學良夫婦的。我們家通常是他們吃完了飯才去,我爸爸藉機與張學良談話,我們小孩領了壓歲錢就跑開了。在桌上,我爸爸會問:「張伯伯,幾時回大陸啊?」趙四就打斷了說:「上帝那兒才是我們的家。」趙四是生怕張學良又回到人間,我爸爸是生怕張學良進了陰間。因此,我爸爸與趙四的矛盾比與警衛都來得大。趙四不喜歡我爸爸,但她還喜歡我媽媽,因此,我媽媽也成了我爸爸的統戰工具。

終於,一九九三年,好像是一月間的一個晚上,我們走進了張學良大屯山下的家,我媽媽送了她插的花,我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,我們在張學良耳邊唱了《松花江上》。他耳朵不好,但我想他聽得清楚,我們唱進了他的心裡,我們把他心扉打開了一點。

那天晚上,他很高興,他又做了個手帕兔子,在我的鼻子上抓了一下。他給我寫了「愛人如己」四個字。最後帶我到壁爐前,打開了蔣夫人送他的銅馬車燈,他說:「當心,妳看,一會兒馬車就會跑啦。」

後來張爺爺坐馬車跑了,我們家出國,我再也沒有見到張爺爺了。

我爸爸還在努力,他找了周聯華牧師、郝柏村等任何有影響力的人,仍在想辦法勸張學良回鄉。張學良也很想回鄉,他曾說:「國家有用,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」但他不知道的是,他被劫持去到的中國那一小塊土地,後來又被日本人占了,他的國家沒有了,他沒有用了,他又體弱老殘,最後竟無力點那完整的句點了。死前他在夏威夷,他的看護林淵泉,那位小孩時從清泉就跟著他出來的人,推他散步。他說 :「我要到那邊去。」看護說:「好,到那邊紅綠燈,我再推您過去。」張學良說:「不是,我要到那邊去。」看護這才知道,他說的是東北。我的爸爸這時又幻想了,如果他在張學良身邊,他一定會說:「好,張伯伯,我去安排,我們儘快就走。」

這就是我的故事,我唱《松花江上》的故事,我爸爸愛護張學良的故事。沒有人教我爸爸如何去做口述歷史,他也沒什麼口述歷史的技巧可以野人獻曝,他不是學歷史的,不是歷史學者,他只是個中國人,想愛國,想知道我們國家的歷史,知道他面對的是段重要的歷史機遇,他要把握它。他得到張學良的喜歡,這點我也有點力量,取得張學良的信任,他問出了一些關鍵性問題,或許在那周恩來的三個電報中已有,記載得很詳細,但張學良親口說出來,總算拍了板。

他或算是個記者,趙四為此防著他。因為在長久的幽居經驗中,祕密就是安全,

一有風吹草動,頭上懸的那把刀或就會掉下來。

但我爸爸主要不是做口述歷史,那是唐德剛要做的,我爸爸只是把最好的醫生的履歷開出,由張學良去選而已。他最大願望是請張學良回家,這點沒能做到,當然是大遺憾,但我爸爸知道這些是歷史遺留的因素所造成,這些因素又相互影響,包括出現我爸爸這種狂熱希望他回鄉,又能貼近他身邊的人。經過這段遺憾,使我爸爸體會到,這還是個國家衰弱的問題。國家弱,就會挨打,就會有日本侵略,就會有台灣割讓,痛苦到今天還沒解決,還在成為中國要富強的一根芒刺,就會有皇姑屯、九一八、安內攘外、西安事變、抗日救亡、二二八,就會有唱《松花江上》、《義勇軍進行曲》,問:「哪年哪月,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?」蔣介石、張學良,只是在這個暴力侵略之下,兩個中國領導人物不同的應對和因此發生的衝突,誰是誰非,誰對誰錯?還要從整個大勢大局來看才比較清楚。這裡面沒有好人、壞人,好人也會做壞事,壞人也可能功垂不朽。張學良一會兒說他沒錯,一會兒又說他是罪人,還是罪魁。一切正邪對錯還是要看你如何判斷國家利益,如何做有益於此的決定。中國未來的發展,也會反過來驗證影響了歷史的詮釋,人常說「以古鑑今」,事實上「明常鑑古」。以前我爸爸要撥亂反正,要矯枉,就會捧張貶蔣。他愈是崇張,愈是惡蔣,但等更了解了歷史,看得更深,更高,又覺得蔣介石其實仍是國家英雄,他想做好,認真努力,真是愛國。我父親現在成了一個保蔣者,尤其當倭寇在惡毒的反蔣去中之後。

老實說,以上的很多話是我爸爸說的,我並不太懂,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那麼愛國,為什麼那就叫愛國?十五年前那個晚上,我記憶很深,因為我父母那天慎重其事,我又練了《松花江上》那麼久。或許,我要再年長些,再對我們的國家了解多點,才能了解今天我為什麼站在這裡,將來我要站在哪裡?只有了解了這些,體驗了一段的人生,我或許才能了解那個晚上的意義,那對我爸爸的意義,對我的意義。我想,那是份驕傲,但我要真正了解,才會感到驕傲。

我的最基本了解,也是我爸爸一直教導我的,也是我爸爸《世紀行過》紀錄片最後的一句話,張學良最得意的一句話。那就是,「夜殺其夫,明坐其家。」張作霖死了,日本派出元老重臣林權助來瀋陽弔喪,說盡了好話,告訴張學良不能易幟統一。張學良說:「林老先生,你所替我想的,比我自己想的都正確,但你忘了一件事,你忘了,我是個中國人。」

這一點,我一直沒有忘記。

*本文為郭采君二○○八年十一月於復旦大學口述史會的講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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